30年前，作為內蒙古自治區(qū)奈曼旗專職文物干部，朱鳳瀚不需要向任何人請示，就可以“獨立自主”地完成文物征集、登記保管、建室展覽等關鍵工作。而現(xiàn)在，作為中國國家博物館常務副館長，朱鳳瀚教授的“職權”似乎小多了。

　　他想“摸”到國家博物館里的重要文物，要交自己的部下———部主任批示；批示過后，朱鳳瀚教授才能在其他工作人員在場的情況下，觸摸到自己管理的文物。


　　并非所有館藏文物現(xiàn)在都能享受到國家博物館文物一樣的“待遇”。


　　承德外八廟管理處文物保管部主任李海濤監(jiān)守自盜長達10年才得以敗露；湖北荊門博物館原黨總支書記、副館長與文物販子勾結，炸墓掘寶，倒賣館藏文物；湖北省博物館國家一級文物“九鼎八簋”被資質不合格的裝修公司承攬的工程砸損；國家級愛國主義示范基地福建省福州市的侯縣祥謙陵園108件珍貴名人字畫發(fā)生霉變……


　　近幾年發(fā)生的一系列案件表明，新疆博物館案件并非孤立的，問題都出在博物館的管理上，都涉及到博物館的主要負責官員。


　　截止到2002年底，全國共有各類博物館2200家；其中屬于文物系統(tǒng)的博物館共有1504家，文物藏品共有1200多萬件套，承擔了絕大部分文物保護的職責。


　　國家文物局原顧問、中國文物學會名譽會長謝辰生說：“目前國家級的大館、老館沒什么問題，但有些省、地級博物館的管理狀態(tài)確實讓人憂心忡忡，缺乏安全感?！?br/>

　　“管理滯后問題是存在的，為此國家文物局將以科學的調查研究作為全國博物館立法執(zhí)法、規(guī)劃發(fā)展的基礎。從2006年開始，博物館事業(yè)將在‘博物館十一五(2006－2010年)’規(guī)劃的指導下邁上科學發(fā)展的軌道?！眹椅奈锞植┪镳^司司長孟憲民說。


　　要制度，也要操守


　　謝辰生認為，“監(jiān)守自盜”現(xiàn)象最能說明目前博物館內部管理問題的癥結所在。


　　建國以后，文物犯罪一度近乎絕跡。1980年代中期，盜墓現(xiàn)象死灰復燃。國家文物局就文物保護問題上報國務院，1987年國務院通告堅決打擊盜竊、走私文物等犯罪活動，文物犯罪才得到初步遏制。


　　到了1990年代，文物犯罪現(xiàn)象再度猖獗，1995年到2003年，僅全國海關就查獲了各類走私文物共45725件。犯罪分子的職業(yè)來源也逐步擴大，知法犯法、執(zhí)法犯法者增多。


　　館藏文物之所以進入犯罪分子的“涉獵范圍”，是因為它的珍稀性、公信性遠較民間文物為貴。與盜竊比起來，利用博物館管理方面的漏洞獲取文物，顯然更劃算，甚至更安全。


　　謝辰生認為，博物館內部管理方面存在以下問題：“家底不清”，大量文物進入博物館以后就束之高閣，忽略鑒定、登記、存檔工作；比如某個國內公認的，無論軟件硬件在全國都算出類拔萃的博物館，仍有幾萬件藏品沒有鑒定，也沒有展示；


　　主管領導一言堂，賬目、文物、鑰匙“一把抓”，同時上級領導部門對博物館領導的監(jiān)督與考核也不夠專業(yè)；


　　有的博物館工作人員專業(yè)素質太差，以至失職瀆職。


　　以上問題互為因果，館藏文物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目前博物館并不缺乏文物管理、保護方面的制度法規(guī)，《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文物保護法實施條例》、《文物工作人員守則》、《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省、市、自治區(qū)博物館工作條例》等制度法規(guī)都已出臺多年。


　　謝辰生曾主持起草198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他認為中國文物從出土到館藏，“從字面上講目前都有較為放心的制度”，關鍵在于是否能夠切實執(zhí)行。如果博物館領導的專業(yè)素質和思想建設出了問題，制度建設也將淪為一紙空文。


　　朱鳳瀚教授也持相同看法。他認為，目前中國博物館立法雖然還不盡完善，但如果現(xiàn)有法律、制度得到切實執(zhí)行，諸多問題也就不會產生了；但“任何好的制度都不能杜絕個人行為，個別人不會以某些案件為戒，相反他會覺得社會上怎么樣我就可以怎么樣。入得寶山，豈能空手而歸”。


　　朱鳳瀚、謝辰生都強調，文博從業(yè)人員的職業(yè)操守是法律所不能替代的。


　　“30年前，雖然制度不健全，但從內蒙古調離時，我連一片細石器都沒拿?！敝禅P瀚說。


　　謝辰生則對國家文物局第一任領導鄭振鐸、王冶秋充滿欽佩。鄭振鐸擔任文物局局長之后，把自己負債買來的藏品全部捐獻給國家，并與王冶秋副局長一起定了一條規(guī)矩：“文物工作者自己不允許收藏文物”?！拔母铩逼陂g紅衛(wèi)兵抄王冶秋的家，結果一件文物都沒抄出來。


　　博物館難題


　　博物館內部管理混亂的原因何在？首先是干部任用、監(jiān)督機制不健全；其次是博物館生存狀況窘迫；再次是博物館審批、管理制度滯后。


　　國家文物局主要負責宏觀的政策研究與制定，事實上它只有權對局直屬的博物館，如魯迅博物館的干部進行任命和考核。


　　目前國家文物局內部，副局長以下，司長、副司長都采取公開競爭上崗的制度，最近還在全國范圍公開競爭選拔了一批干部。但對于各級非局直屬的博物館，國家文物局沒有人事權，沒有財權，也就影響不到博物館干部的選拔和監(jiān)督考核。國家文物局曾發(fā)文提出對博物館館長的素質要求，但只是一個原則。


　　非局直屬的大館、老館在干部任命、監(jiān)督考核上是能夠達到專業(yè)要求的。以文化部下屬的國家博物館為例，干部任命、考核由文化部負責進行；館長的職責是發(fā)展規(guī)劃、國內外展覽運營、學術研究、財務管理，等等。


　　而地方博物館館長則由當地政府任命，組織人事部門監(jiān)督考核，國家文物局在業(yè)務上給予指導。全國博物館工作人員中，大專以上學歷的只占38％，具有歷史、文博、考古等專業(yè)背景的人才就更少了?！暗胤秸蚊┪镳^領導時，經常會有錯綜復雜的考慮。有的地方博物館，是由機構改革裁下來的人安排進博物館當解說員；一些專業(yè)技術人才反而進不了?！蹦祥_大學歷史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學系副教授、《博物館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課題組負責人黃春雨說。


　　“未來的博物館領導，應該通過公開競爭選拔，持證上崗，公開考核監(jiān)督?！敝x辰生說。


　　即便領導在專業(yè)素質、管理素質上過硬，經濟狀況仍然是每個博物館不得不面對的一道難題。2002年，全國文物系統(tǒng)1500多個博物館的總事業(yè)支出約17個億，其中工資就占了近7個億，博物館事業(yè)經費平均到每個館只有60多萬元／年。


　　仍以國家博物館為例，它由國家全額撥款。撥款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人頭費”，也就是國家公務員的基本工資，不包括獎金等效益工資；另一部分是“事業(yè)費”，即維持博物館展覽運營所必要的安全、設備、水電、取暖、制冷等費用。前幾年，中國歷史博物館(現(xiàn)已并入國家博物館)每年征集文物的費用只有區(qū)區(qū)50萬。


　　2001年，中央財政支持了中國歷史博物館10個項目，近5個億的專項經費，到現(xiàn)在這5個億還在支撐著國家博物館一部分事業(yè)的運營，而國家博物館基本經費依然短缺。


　　除故宮博物院、陜西兵馬俑博物館、上海博物館等有限的幾個博物館經費充足外，全國文博系統(tǒng)幾乎所有博物館都在囊中羞澀的狀態(tài)下捱著。甘肅省博物館館長俄軍的話與朱鳳瀚如出一轍：“撥款只能保證員工基本工資和津貼，日常文物保護費用很緊張，文物征集費用沒有?！?br/>

　　本來財政撥款就不足，但撥款拖欠的現(xiàn)象仍時有發(fā)生。有的地方財政對博物館拖欠的撥款缺口達到了百分之四五十左右。即便如此，有些地方的博物館門票收入還要繳稅。


　　經費不夠，內部管理抓起來經常是有心無力；員工收入不高，不只激勵機制難以建立，在客觀上更造成了抗侵蝕能力的下降。


　　上海市行政法制研究所所長、《博物館發(fā)展規(guī)劃與立法研究》課題組組長劉平認為，目前博物館建立過程中，缺乏相應的資質審查程序；博物館管理過程中，多頭管理現(xiàn)象嚴重，比如科技館的主管是科委，各級博物館的主管是各級政府。文物部門原則上作為博物館的業(yè)務主管部門，關系還遠遠沒有理順。


　　如何讓“金山”長高


　　目前中國所有博物館，文物藏品總數不到2000萬件?！拔覀儑疫€沒有一個世界級的博物館。像大英博物院、法國盧浮宮、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他們都可以聲稱自己是全人類歷史文明的收藏展示者，而不只是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朱鳳瀚說，“歷史條件決定了中國的博物館藏品的‘本土化’性質，但我們所擁有的幾千年延續(xù)不斷的文明，也是其他任何國家所不具備的?！?br/>

　　“博物館數量逐漸增多，國家投入逐年上升；博物館種類不斷豐富，功能增加；數字化博物館的建立，種種現(xiàn)象表明，雖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我國博物館事業(yè)在飛速發(fā)展卻是不爭的事實?！鄙虾Ｊ行姓ㄖ蒲芯克L、《博物館發(fā)展規(guī)劃與立法研究》課題組組長劉平說。


　　《博物館發(fā)展規(guī)劃與立法研究》課題是國家文物局2003年度重點調研課題，上海市行政法制研究所通過參加國家文物局的課題投標，承擔了此項研究工作，重點研究博物館發(fā)展規(guī)劃和博物館立法過程中的問題；而南開大學將承擔博物館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部分。


　　“課題準備形成兩個成果，一個是為中國博物館‘十一五’發(fā)展規(guī)劃做好前期研究；另一個是制定《博物館條例》。”國家文物局博物館司司長孟憲民說，“在博物館和文物管理方面，主要的法律法規(guī)《文物保護法》、《文物保護法實施條例》中有涉及博物館的條款，但關于博物館還沒有專門的法律，博物館立法研究是需要加強的?！?br/>

　　關于博物館未來的生存問題，博物館基金、博物館附屬工藝品商店的經營、甚至國外大博物館承辦國宴的辦法等國外博物館的生存經驗都納入了規(guī)劃研究的視野。讓博物館這座承載著人類歷史的“金山”長高而不是萎縮，讓“金山”的守護者富裕起來而不是兩手空空，目前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來源:南方周末陳一鳴 法伊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