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書法以堅實深厚的傳統(tǒng)功力，超凡脫俗的強烈個性，創(chuàng)造了集崇高、雄健、豪放、險絕、飄逸于一體的美學形象，一派無往不勝的雄杰氣概，彰顯了令人昂揚振奮的時代精神，因此成為二十世紀 “十大杰出書法家”之一 (1999年 《中國書法》雜志舉辦了 “二十世紀十大杰出書法家”評選活動)。他在書法史上的貢獻，不啻以獨樹一幟的藝術傳世，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體現(xiàn)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新精神。這使得他的書法特立卓絕，異古殊今，具有恒久的藝術生命力。也為當代書家如何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開拓創(chuàng)新，樹立了成功的范例和堪為師表的楷模。在中國書法史上，以戛戛獨造的 “毛體”聳起一座巍峨的高峰，為中國書法美學研究提供了最具魅力的翰墨佐證。

　　毛澤東書法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體勢結構的創(chuàng)新，二是書寫形式的創(chuàng)新。

　　一、體勢結構的創(chuàng)新


　　(一)崇高峻偉的體勢特征。毛澤東的行楷書，以縱取勢，橫短豎長，捺短撇長，突出主筆，風姿卓特?；蛞回Q貫穿，似中流砥柱，頂天立地?；蛞黄诧w揚，如 “黃河之水天上來”，傾瀉而下。因主筆 (或體勢)是以縱為主，故決定了其行楷書修長的體勢特征。橫豎畫的比例大都在1:2或1:3之間。

　　以縱長立字之身姿體骨的結構造型，很容易使讀者與巍峨的高山產生聯(lián)想和想象。在藝術審美范疇中，這種崇高峻偉的漢字形體，在司空見慣了行楷書端莊平正的讀者審美觀照中，必然會產生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精神震撼力。此類行楷作品，多以題詞、題字最為精采。如 “為人民服務”、 “模范工作者”、 “勞動英雄”、 “艱苦樸素”、 “北京日報”、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等代表作，都具有這種鮮明的審美特征。

　　(二)欹側險絕的體勢特征。在字的結構安排上，毛澤東善于化險為夷。

　　寫橫時畫短，舉重若輕，且由左下向右上作 (幾近于45°的)大角度傾斜，恣意拉長豎或撇畫，從而構成斜長的平行四邊形。字的形體左低右高，由欹側而頓生險絕之勢。雖是大角度的傾斜造險，因其字的重心穩(wěn)定，主線立根，故有斜而不倒，險而不危，威風凜凜，器宇軒昂，通體和諧的形體美。如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推陳出新”、 “向雷鋒同志學習”等題詞。觀賞毛澤東行楷書，如巨斧斜劈山峰，飛瀑懸于陡壁，狂風搖撼修竹，大鵬展翅沖天，一派昂揚奮舉之態(tài)。書家不囿于傳統(tǒng)書法結字的 “平正”之規(guī)，筆下有唐代李邕 《云麾將軍碑》的遺意，而險絕之形過之。有宋代黃庭堅縱橫捭闔之風，而欹側之勢尤甚。他以不平衡求平衡的特異形體，打破書法通常的整齊、勻稱等結構組合規(guī)律，別開生面地以險絕峻拔之美出奇制勝，豐富了中國書法的美學范疇，因此更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也奠定了他一生書法的基調和主導風格。

　　(三)夸張變形的體勢特征。毛澤東的草書，發(fā)乎情意，縱筆自由，隨意改變運筆落墨節(jié)奏，以筆畫的長與短、粗與細、曲與直、斷與連，以及體勢的大與小、肥與瘦、正與欹、疏與密等懸殊變化形成強烈反差，甚至把對比反差十分夸張地發(fā)揮到極致。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顯然是浪漫主義的。浪漫的草書作品又以自作詩詞為集中，如 《七律·登廬山》中， “鶴”字寬闊而高大，獨占2行6個字的位置，突兀顯赫。落款 “月”字，與他行末端平齊，獨占6個字位置，如此收束之筆，是毛澤東書法的特色之一?！恫缮Ｗ印ぶ仃枴分?，一行內多的有5個字，而最后一個碩大的 “霜”字筆意連綿，上下貫穿，獨占二行，真是驚世駭俗之筆。 《七律·長征》中，“過后”二字， “后”字從 “過”字末筆向上回環(huán)又順勢左下，如 “飛流直下三千尺”，復而末端又筆鋒上提至頂部接右部曲折結構。此 “后”字大于小字三倍，頓生激越跌宕之勢。

　　無周期性出其不意地對比反差，使本來 “居動以治靜”的草書，更加狂放多姿，迷離變化，然而通觀全篇還是不齊之齊，無序之序，散而不亂，渾然和諧地成為一個完美的整體。這種前無古人的夸張?zhí)幚?，筆墨更具有生命色彩與活力，使讀者在驚奇、激動、震撼中得到超妙的審美愉悅。清人劉熙載說：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比绻f藝術作品是 “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那么以抒情達意為主旨的書法作品則會表現(xiàn)書家的功力、才情和學養(yǎng)。毛澤東崇高峻偉豪放超邁的書風，是他崇高而偉大人格力量的外化。是與他偉大的政治家的胸懷、哲人的思想、軍事家的才能、學人的修養(yǎng)、詩人和藝術家的精神氣質，都分不開的。
二、書寫形式的創(chuàng)新

　　(一)橫式書寫——傳統(tǒng)形式與現(xiàn)代應用的完美結合。中國書法世代傳承形成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豎式右起下行 (或橫式右起左行)的書寫與賞讀，曾是約定俗成的基本范式。毛澤東的書法創(chuàng)作，一方面，他尊重豎式右起下行的傳統(tǒng)形式。一方面，他從工作實際出發(fā)，也從藝術表現(xiàn)的豐富性出發(fā)，從未間斷地以橫式左起右行的方式書寫了大量的作品。這見之于文稿 (如1937年《為爭取千百萬群眾進入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而斗爭》、1951年《關于重視人民來信的批示》等)、書信(如《致胡喬木》、《致章士釗》、《致郭沫若》等)、題詞(如“艱苦樸素”、“江山如此多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自作詩詞手稿(如《沁園春·長沙》等)。欣賞此類作品，我們看到隨著筆下得心應手的時空轉換，筆鋒左右呼應，縱橫牽連，參差錯落，在總的橫向動勢中氣脈連貫，波瀾起伏，趣味橫生。這種十分自然的布白安排，使讀者在舒適而輕松的涵泳中，會被耳目一新的形式美的魅力所感染。

　　毛澤東極富遠見地首開橫式書寫的先河，把傳統(tǒng)書法藝術與現(xiàn)代應用書寫完美地結合起來，開創(chuàng)了書法藝術與時俱進的成功先例。

　　(二)標點入書——具有輔助意義的情感符號。視覺藝術的書法，強調的是字與字之間的呼應映帶關系，講究行筆的連貫和行氣的貫通，曾經(jīng)避忌非漢字痕跡摻雜其間。新文化運動以來，雖有標點符號廣泛運用于文章之中，而書寫詩文為主的傳統(tǒng)書法一仍其舊地將標點排除于書法之外。其間，偶有作家、詩人揮筆時加以標點，但大都不經(jīng)意為之，其中的標點游離于漢字點畫之外獨立存在。


　　毛澤東是將標點符號納入書法創(chuàng)作的真正身體力行者。他在大量作品中，無論是橫式書寫還是豎式書寫，都善于將標點符號巧妙地融入其中，使具有裝飾意味的標點以特殊的點畫形式成為書法藝術整體形式美的組成部分。如自作詩詞 (《卜算子·詠梅》、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 《七律·長征》、 《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手書古詩詞 (如李商隱 《嫦娥》、陸游 《訴衷腸》、文天祥 《過零丁洋》)等。

　　毛澤東以標點入書的創(chuàng)新實踐的成功，為中國書法本體的構成理論，作出了新的詮釋，這些標點符號象樂譜中有特殊指意的重音、停頓、換氣符號一樣，是那么渾然和諧。標點與漢字不僅一起承擔著表意功能，在力的揮運下，標點同樣成為具有輔助意義的情感符號，強化著烘托著書家的情態(tài)及心理變化，演示出創(chuàng)作時的心靈軌跡。因此，標點符號與文字一起，作為本體共同的構成元素，在黑白對比、陰陽互襯、虛實相生中，增加了空間多元層次的立體韻趣。 □董文(本文作者為沈陽市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